“余生欲老海南村,帝遣巫陽招我魂?!彼卧辏?100年)五月,吳子野從廣州帶來東坡獲赦內(nèi)遷廉州的喜訊。此前正月,宋哲宗駕崩,徽宗即位,大赦天下。
懷鄉(xiāng)戀闕,是逐臣遷客共同的心愿。然而,當日夜盼望的歸帆忽然停在來時登陸的通潮驛,東坡心中卻充滿深深的留戀?!熬潘滥匣奈岵缓?,茲游奇絕冠平生?!薄读露找苟珊!?,是他從心底迸發(fā)的在海南最后、也最為驚人的詩句。
從縉紳服紫,到戴笠履屐,在海南的三年時光給東坡以奇妙的生命體驗,他則予海南深遠影響,更為后世留下無盡的遺產(chǎn)。儋州三年,他續(xù)寫完成《東坡易傳》《東坡書傳》《論語說》三部經(jīng)學著作,撰寫文章160余篇,創(chuàng)作詩詞170余首。
東坡生平存詩2700多首,大體以貶謫黃州為界,早年多刺世之作,并具李白縱橫馳騁特征;晚年追求“發(fā)纖秾于簡古,寄至味于淡泊”。從揚州開始的“和陶詩”在儋州完成,共124首,具有陶淵明詩“質(zhì)而實綺,癯而實腴”的風格特點,清新淡雅,托意高遠。宋人魏慶之《詩人玉屑》說:“余觀東坡自南遷以后詩,全類子美(杜甫)夔州以后詩,正所謂‘老而嚴’者也。子由(蘇轍)云:‘東坡謫居儋耳,獨善為詩,精深華妙,不見老人衰憊之氣?!?/p>
東坡行書《渡海帖》是宋人“尚意”書法的代表作,一派天真爛漫,心手無間,純?nèi)胃星閾]灑,是書法史上的仙品,乾隆皇帝評價“見率真”。東坡的椰子冠、天門冬酒、真一酒、東坡蠔、玉糝羹,在服飾、飲食文化界至今仍是美談。
東坡離開海南后50年,北宋李光的《載酒堂》詠嘆:“東坡文章喧宇宙,粲如日星垂不朽?!薄澳导偶怕坊氖彛嘤杏娜藭r載酒。”1996年,儋州市成立中華詩聯(lián)學會;2002年9月,中華詩詞學會、中國楹聯(lián)學會分別授予儋州市“全國詩詞之鄉(xiāng)”“中國楹聯(lián)之鄉(xiāng)”稱號。2013年,儋州榮獲“中國書法之鄉(xiāng)”稱號。2018年,海南省蘇學研究會成立。
“垂天雌霓云端下,快意雄風海上來?!?023年2月18日,首屆中國(海南)東坡文化旅游大會在海南省??谑虚_幕,全面集中展示近年來海南省東坡文化保護和利用的成就。在當天舉行的首屆東坡文化國際高端論壇上,200多位來自全球各地的專家學者品論東坡。大會還有展覽、演出、文創(chuàng)、美食文化體驗等特色活動,氣象萬千的東坡文化,光耀南天。據(jù)悉,第二屆中國(海南)東坡文化旅游大會將于今年11月在儋州召開。
海南省出臺《東坡文化資源保護及農(nóng)文旅融合發(fā)展行動計劃(2022~ 2026年)》,海南大學成立海南省東坡文化研究與傳播中心。除了儋州東坡書院、??谔K公祠以外,東坡在海南留下遺跡的其他地方,也都悉心挖掘、保護、傳承其文化和影響。??谑醒葚S鎮(zhèn)瑤城村始遷祖為北宋武魁符渚,元符三年,東坡離瓊前曾到此一游并留下《惠通泉記》,自此瑤城村文脈興盛,是聞名瓊北的舉人村。臨高縣波蓮鎮(zhèn)蘇來村相傳因東坡留宿而得名,“懿矣茲石,君子之側(cè)”的《端硯銘》即作于此村,村里今存東坡井。昌化大嶺又名峻靈王山,東坡游覽時寫下《峻靈王廟碑》,“峻靈王文化空間”被列為昌江縣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項目。4月11日,農(nóng)歷三月初三“上巳節(jié)”,海南省蘇學研究會在澄邁縣舉辦“蘇東坡與海南民俗”雅集座談會,梳理相關文獻史料、人物風情。
儋州,古稱儋耳。東坡初從瓊州府到昌化軍,路過峻拔于海濱平原的松林嶺,此山是火山噴發(fā)遺跡,東坡不知其名,呼之“儋耳山”,并以之為題作絕句:“突兀隘空虛,他山總不如。君看道傍石,盡是補天馀?!痹娒菜茖懮?,實則自況——雖遺棄海外,但仍堪為補天之材。
回首向來蕭瑟處
也無風雨也無晴
宋建中靖國元年 (1101年) 五月,北歸途中,東坡再訪潤州金山寺,于寺中見李公麟為他畫的一幅肖像,感慨萬千,題下一首六言絕句:“心似已灰之木,身如不系之舟。問汝平生功業(yè),黃州惠州儋州?!?/p>
東坡雖然一生宦游顛沛,但難掩少年成名、才冠天下的風光。他曾在制科考試中獨占鰲頭,創(chuàng)北宋科舉奇跡。他也曾居廟堂之高,任吏部、兵部、禮部三部尚書,“歷典八州”,先后做過密州、徐州、湖州、登州、杭州、潁州、揚州、定州的太守,曾任翰林學士知制誥(正三品),當過帝師。然而,在去世前兩個月,他為什么卻說一生的功業(yè)盡在黃州、惠州、儋州呢?
著名學者徐中玉說,黃州、惠州、儋州,都是他的貶所,一處比一處艱苦。在這幾個貶所,他看到了人民生活的艱難、人民中存在真淳質(zhì)樸的感情、人們自食其力的可貴。他的同情民生疾苦、揭露政治黑暗、反對民族壓迫、進行自我批評的作品,大多是在這些地方寫成的。他還力所能及為當?shù)厝嗣褡隽瞬簧倨渌幸娴氖虑?,至今仍為當?shù)厝嗣袼鶚返馈?/p>
“莫嘆先生苦不堪,何曾翰院勝茅庵。八州風范三州業(yè),贏得人間世世談?!逼鋵崳恢皇恰百H謫三州”,在宦跡所及的其他地方,江湖依然流傳東坡美名。
鳳翔府是東坡為官第一站。作為鳳翔府簽判,他下車伊始就修改衙規(guī),減少渭河水運的勞役和傷亡。
東坡兩次到杭州為官,任通判時整治六井,解決百姓吃水困難,寫下 《錢塘六井記》;任太守則奮力賑災,疏浚西湖,修筑蘇堤,“三潭印月”至今仍是深情的記憶。
知密州,“磨刀入谷追窮寇,灑涕循城拾棄孩?!鄙硐仁孔錅缁葹?,更筑風雅超然臺?!霸娋瞥媚耆A”,留下“密州三章”,“十年生死兩茫?!薄懊髟聨讜r有”“西北望,射天狼”,千古風流詞不輸“大江東去”。
知徐州,指揮抗洪搶險,建“黃樓”以紀。
知湖州,祈雨黃龍洞。在任僅三個月,“烏臺詩獄”案發(fā),民為之“作解厄道場累月”。
登州太守僅五日,卻上兩道奏章:《登州召還議水軍狀》《乞罷登萊榷鹽狀》,百姓銘記恩德,建“蘇公祠”,民間傳頌:“五日登州府,千年蘇公祠?!?/p>
知潁州,廢奢靡水利計劃;知揚州,停辦芍藥花會;以兵部尚書身份知定州,整肅軍容。
“回首向來蕭瑟處,歸去,也無風雨也無晴?!痹~句為讀者所熟知,出于東坡黃州傳世名作《定風波》,被視為東坡達觀人生的標簽。許多人不知道的是,上引詞句被東坡在儋州又重復一次,用在《獨覺》詩中:“紅波翻屋春風起,先生默坐春風里。浮空眼纈散云霞,無數(shù)心花發(fā)桃李。翛然獨覺午窗明,欲覺猶聞醉鼾聲?;厥紫騺硎捝帲矡o風雨也無晴?!?/p>
從黃州,經(jīng)惠州,到儋州,東坡以堅韌和曠達應對逆境,林語堂曾評價他是個“不可救藥的樂天派”。其實,所有的胸懷都是用委曲撐大的,東坡自語:“人間無正味,美好出艱難。”只有歷經(jīng)滄桑,扶軾瞻遠,寵辱不驚,才有抹平“晴雨”的氣度。
李一冰《蘇東坡新傳》說:“蘇軾生命中,天賦一腔邁往之氣,一副熱烈心腸,再經(jīng)后天儒學者的嚴格訓練,兩者統(tǒng)合起來,成就為一個抱負非凡、才氣縱橫的知識分子。他那胸襟浩蕩而正氣凜然的人格,隨時隨地發(fā)出灼灼的光芒,照耀在人們的眼前?!?/p>
此地能開眼界
何人可配眉山
宋建中靖國元年(1101年)七月二十八日,蘇東坡仙逝于常州,享年66歲。崇寧元年(1102年)閏六月,葬于汝州郟城縣(今河南郟縣)釣臺鄉(xiāng)上瑞里嵩陽之峨眉山。
崇寧年間,宋徽宗趙佶將蘇軾、司馬光等309人列為“奸黨”,蔡京將他們名字刻于石,宋徽宗親書“元祐黨籍碑”額。南宋乾道六年(1170年),即東坡葬郟68年,宋孝宗趙昚方為東坡官方平反,謚“文忠公”榮銜,贈太師官位。宋孝宗還為《蘇軾文集》作序:“忠言讜論,立朝大節(jié),一時廷臣無出其右?!薄胺爬藥X海,文不少衰?!薄靶垡暟俅宰饕患?,渾涵光芒,至是而大成矣?!薄靶趴芍^一代文章之宗也歟!”
然而,世上已經(jīng)不需要任何皇家碑表定義東坡的存在,他身后的颶風將會吹遍五洲寰宇。
元豐七年(1084年)六月,東坡從黃州北歸,途經(jīng)金陵,野服拜見歸隱的前宰相王安石,安石騎驢迎接,兩位曠世才人相逢一笑泯恩仇。東坡別去,荊公望其背影喟然長嘆:“不知更幾百年,方有如此人物!”
“此地能開眼界,何人可配眉山?!泵駠哪辏?915年),瓊崖道尹朱為潮撰寫??谔K公祠楹聯(lián),“眼界”對“眉山”,可謂是妙對,堪稱品題東坡的名作?!懊忌健庇眉灤笘|坡?!按说亍敝秆矍疤K公祠,大而廣之,可指海南。千年來,有哪位文化名人對海南的影響能超過蘇東坡呢?而且,又何止海南,即使放眼中國乃至世界文化史,像蘇東坡這樣的文化巨人又“豈多見哉”?
“蘇東坡一生最大的成就,就是他為人類社會提供了一個頑強、智慧、快樂生存的靈魂樣板?!敝袊K軾研究學會副會長、海南省蘇學研究會理事長李公羽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,2022年3月,海南省高位推動全省東坡文化遺存調(diào)查和梳理、保護、利用工作,同年4月底,省第八次黨代會報告明確要求“保護和利用好東坡文化”。2024年,海南將在年內(nèi)完成自由貿(mào)易港封關運作準備,東坡文化是海南歷史文化的代表性符號,千年蘇學可為自貿(mào)港建設提供思想智慧與精神力量,東坡文化商品化、產(chǎn)業(yè)化、市場化也是自貿(mào)港的寶貴資源。
李公羽介紹說,東坡文化是海南自由貿(mào)易港建設面向世界最具代表性金字招牌,“瓊州別駕”蘇東坡是海南第一位具有國際影響力的人,他讓全世界仰望中華。國外研究者把蘇東坡置于人類思想發(fā)展史和世界科技進步史大背景之下加以審視,認為他從“儒釋道”三者的會通合流中尋求精神自由,代表著人類思想發(fā)展歷史高度。2000年,法國《世界報》曾以“影響人類歷史十個世紀”為標準,推選全球公元1001~2000年間12位“千年英雄”,蘇東坡是唯一入選的中國人。
2017年11月,欒城、眉山、開封、鳳翔、杭州、諸城、徐州、湖州、黃岡、宜興、蓬萊等18個東坡遺址遺跡地城市在眉山簽署了《東坡文化傳承與當代城市發(fā)展眉山宣言》,這些城市留下500余處東坡紀念景點,“十八城”協(xié)同開展東坡遺址遺跡申報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。2019年,中國“歷史治水名人”評選揭曉,蘇東坡成為首批12人之一,與大禹、李冰等并列。